第二十八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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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自從盧蘭芝走後，魏國公府的仆人覺得天都要塌了，管事的人開始互相推諉，幹活的人沒了主心骨，連月錢都沒有以往豐厚及時，譬如二姑娘進宮這種大喜事，按盧大奶奶管家的舊例，接旨當天是會闔府上下立時放賞的呀，不僅是放賞，當月還會發雙俸，可如今呢，連個響兒也沒聽著。
幸好，老太太竟然說要分家了，這讓二房和三房的一眾人等立時有了盼頭，只有大房的人依舊苦大仇深，恨不能連夜尋了關系拖家帶口地劃到那兩房去伺候。誰不知道大太太是出了名的虛偽吝嗇，這下好了，以後要在她手底下討生活，日子可怎麽過呀。大房一眾奴仆正愁眉不展之際，忽然又吹來一道風，說大房馬上要進新人了，大太太為大少爺討了一個姨奶奶。眾人趕緊奔走相告，又暗中合力去打聽這個姨奶奶是個什麽來路，這一打聽，又嚇了一跳，原以為會來個財主，沒想到又來了一個破落戶。這位姨奶奶竟然是住在長樂巷那位鄭大奶奶的親妹子，鄭大奶奶往常來府裏時對他們這些下人倒是和和氣氣的，可和氣有什麽用啊，這位主子都是靠著老太太和大太太手裏漏出去的銀子過活，她的娘家妹子能富貴到哪裏去喲。是以，當這位新姨奶奶的嫁妝送進魏國公府時，連往常最愛湊熱鬧的粗使婆子都意興闌珊，懶怠去看。
這日，是魏國公府來接鄭殊的日子，鄭家的門外一早就停了一輛馬車。鄭殊一身錦衣，梳妝妥當，端坐於床榻之上，鄭母淚眼婆娑地看著她，鄭好這日也沒有出去做活，惱歸惱，氣歸氣，臨別之時，她還是不忘囑托幾句，無非是讓鄭殊勿輕信人言、多去老太太跟前示好之類，鄭賢則是直接送了一個丫鬟。
“桂香常隨我去那府裏，對府裏的人情世故都略知一二，往後就讓她跟著你，這是她的身契，你收好。這是二百兩銀票，一張是你姐夫給你的添妝，一張是我攢下的體己銀子，這兩個吉祥如意的荷包並裏面的銀錁子，是往年那府裏太太賞我的，你留著年節時賞人用。事到如今，木已成舟，我也不知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，往後，你好好過吧。我得了空閑就去那府裏看你。”臨了，鄭賢到底念及幼時姐妹之情，真心實意地囑托了一番。
鄭殊反而一身輕松，志得意滿，對著鄭母等人笑道：“娘別傷心，姐姐和妹妹也別掛懷，我去了，自會好好過日子的，你們且看著我拼出一個前程，日後娘就是國公府正兒八經的親家太太。”
鄭母欲再囑托幾句，門外卻響起了叩門之聲，少頃，兩個穿著體面的婆子進得屋來說吉時已到，魏國公府的轎子已等候在門外，連聲催促鄭殊上轎。鄭母扶著鄭好的手，含淚目送著那頂青帷小轎消失在巷口，沒有迎親儀仗，沒有送親隊伍，她不禁想到鄭賢出嫁那日的熱鬧喜慶，再看今日的冷清鬼祟，一時無限悲涼湧上心頭，“哇”地一聲滾下淚來。左右鄰舍早有人聽到動靜，偷偷躲於門縫之後窺視鄭家的舉動，此時見鄭母這般，不禁竊竊私語，浮想聯翩，鄭賢面露尷尬，忙低聲催促鄭好，兩人一左一右扶著鄭母進屋去了。
再說鄭殊滿懷憧憬地坐在轎中，一路不停地被送到魏國公府二門外，迎親的兩個婆子才打起轎門，引她下轎，又有兩個婆子上前，將她送入新房。她被桂香牽到新房的床榻上坐著，門內外幾個丫鬟垂著頭，寂靜無聲，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，趙氏才被一眾仆婦簇擁而來，鄭殊忙起身行禮，蹲至一半時被趙氏的手攙了起來，趙氏紅光滿面，笑道：“真是個俊俏人兒！你放心，我是個最慈愛最和善不過的婆婆，日後啊，我只把你當女兒般疼愛。”若鄭殊知曉趙氏是如何對待女兒的，她必要打個寒噤。
趙氏身後的費婆子忙帶頭跟著說些乖巧奉承話，無非是誇鄭殊貌美、趙氏心善之語，鄭殊方才本來覺得這院內有些冷清，心中不免有些失望，眼下被趙氏及費婆子等人一番誇讚，心裏立時又跟浸了蜜一樣，那點子不快轉瞬就煙消雲散了。等趙氏離去，鄭殊才開始四下打量起這間新房。這新房本是明恕堂東廂一排房子中最大的一間，當年迎娶盧氏之時，這明恕堂由能工巧匠翻新過一次，甚是富麗堂皇，鄭殊雖眼饞那一排巍峨軒麗的五間正房，但瞧著這新房既寬敞又精致，既通風又亮堂，屋內擺設雖不及盧氏往日所用的十分之一，但已盡是鄭殊素日未見過之物，比鄭母房中的陳設不知奢華了多少，她心中十分滿足，嬌羞地坐於床榻之上，等著徐敦歸來。
至夜間，徐敦終於如願踏進新房，兩人顛鸞倒鳳，情投意合，不必細說。那徐敦見鄭殊溫柔小意，鄭殊見徐敦風流倜儻，兩人癡纏一夜，到次日更是山盟海誓，難舍難分。等徐敦去了衙門，鄭殊忙穿戴一新，去給趙氏請安。
趙氏已在春暉院內等了一刻鐘，此時見鄭殊裊裊娜娜地走來，一步三喘，身姿纖細似弱柳扶風，不知為何心中陡然生出些不痛快，臉色不善地說道：“咱們府裏的規矩啊，卯時三刻你得到春暉院給我請安，卯正一刻咱們娘兒倆得去榮安堂給老太太請安，念你昨日勞累，今日起得遲了也是情理當中，明日可別誤了時辰。”
鄭殊垂著頭，聽見“昨日勞累”四個字早已飛紅了臉，對趙氏的訓斥也沒大在意。趙氏說完，見鄭殊紅著臉低著頭，還道是鄭殊因她的斥責心生羞愧，心中頓時又覺十分熨帖，往日盧氏可不會這麽乖乖地立在跟前聽訓。念及此，她心中十分得意，又換了一副笑臉，牽住鄭殊的手，道：“這府裏最重規矩，日後你就明白了，我也是為你好，走吧，我帶你去拜見老太太。”
榮安堂內，徐母仍懶懶地面朝裏躺在床榻之上。
如意從熏籠上取下她今日要穿的衣裳，溫聲細語地哄道：“老太太，該起了。一會新來的姨奶奶要來給您請安了。”
“今日煩的很，不想見人，你出去將她們都打發了吧。”徐母一臉執拗地閉著眼睛。
如意笑道：“老太太，我知道您氣還沒消，可說到底啊，這事是大少爺的錯，大少爺才是主犯吶，這位鄭姨奶奶頂多是從犯。大少爺您都見了幾次了，您就不肯原諒人家姨奶奶啊。往日裏，您最是憐惜我們這些女孩兒的，今日是她進府頭一遭來給您請安，若是吃了閉門羹，這府裏的人見風使舵，往後啊，還不知道怎麽作踐她呢。論名分，她也算是您的孫媳婦，若她日後生了孩兒，也是要叫您曾祖母的，您就忍心啊？”
徐母倏地一下睜開眼睛，賭氣似地坐了起來，瞪了如意一眼。
如意忙笑著扶她起身下榻，一旁等候的幾個丫鬟忙七手八腳地替徐母穿衣梳洗。
徐母由著她們擺弄，嘆了一句：“你們往日那樣要好，我還以為你不會勸我見她呢。”
如意自是知道“你們”是誰，她長嘆一聲，道：“便是她在啊，她也不是這般刻薄之人，你見她幾時沖我們這些做奴婢的撒氣，她心裏知道我們這些人身不由己。”
“唉喲，這話酸得很，好像往日裏我虐待你們了似的。”徐母打趣道。
眾人一笑，都十分默契地將牽扯盧蘭芝的話頭揭過不提。
趙氏領著鄭殊抵達榮安堂的偏廳時，徐母仍未出現，吳氏、崔氏跟徐令安三人一塊挨著坐了，正聊些房屋灑掃修繕之事，國公府一分為二，東西兩邊原有一個夾道分開，只先時不怎麽打理，如今分了家，需把兩邊墻體和角門稍作修繕，再有些空置的院落也需重新灑掃，分派騰挪。
她們三人見了趙氏婆媳，忙止住嘴裏的閑話，扭頭打量起鄭殊，上次見面時她還是親戚家的嬌客，今日再見卻已是侄兒的妾室，幾人不禁目光微動。三人只一眼就看出了她不是趙氏的對手，趙氏在盧蘭芝面前顯得蠢鈍，但是拿捏一個兒子的妾室卻是綽綽有餘，何況鄭殊未進門前就德行有虧，更兼家世不顯，碰上趙氏這樣的婆婆，日後有她的苦頭，三人只打量了幾眼便移開了目光。
徐敏跟謝蓁二人頭抵著頭，絮絮叨叨地說些冬日趣事，又約定等去了藍田見面之事。二人正聊得興起，聽到丫鬟說“大太太和鄭姨奶奶來了”時，兩個小姑娘一個鼻孔出氣，哼哼兩聲，目露憤慨之色，只朝著來人的方向斜睨一眼便把頭轉開，繼續聊她們的私話。她們本就與盧蘭芝感情深厚，又從丫鬟口中得知了那日曇華院之事，對這位鄭姑娘便同仇敵愾，十分不喜。
趙氏先將鄭殊引見給吳氏三人行禮，她們三人到底是做長輩的，不管心裏怎麽想，面上功夫依然要做足，笑得一臉和煦地受了禮，又將準備好的表禮賜予鄭殊，鄭殊收了禮，又一一謝過。
忙活了這一通，裏間便傳來動靜，如意和翡翠扶著徐母緩緩走了出來。
“行了，都坐下吧。”徐母斜靠在暖榻上，懷裏抱著一個手爐，眼睛沈靜如水地一一掃過眾人。
“妾身鄭氏拜見祖母。”鄭殊忙上前兩步，對著徐母盈盈一拜。
徐母心下感慨，她統共就見了這姑娘四回，第一回她幫自己看牌，那日徐敦害盧蘭芝小產，第二回她過壽，還算是高興，第三回她設宴，盧蘭芝因著這姑娘要和離，第四會她便跪在地上喊她祖母，她對她談不上厭惡，但也著實喜歡不起來。鄭殊在地上跪了片刻，如意伸出手來輕拍了徐母的後背兩下，徐母才回過神，平靜無波地說道：“起來吧，既進了府，前程往事便揭過不提，以後就好好伺候你婆婆和敦哥兒吧。翡翠——”翡翠從徐母身後捧出四匹錦緞並一個首飾盒，鄭殊誠惶誠恐地謝過，才退到趙氏身後站著。
須臾用過早膳，徐母便開始趕人，趙氏要去找吳氏核對賬本，鄭殊便想趁此機會與徐、謝二人修好關系，笑著走向二人問道：“我初來乍到，三姑娘和表姑娘可否帶我各處逛逛？”
豈料，徐敏已經飛快地走到崔氏身邊，挽住崔氏的手，輕蹙眉尖，道：“我要幫娘收拾南下的行囊，還要收拾帶去我外祖家的東西，忙得很，鄭姨奶奶請自便吧。”
謝蓁更絕，她微抿著嘴角，笑道：“我也要隨外祖母出行，這後園，想必姨奶奶也不陌生，我就不奉陪了。”
鄭殊沒想到她們二人竟當眾下自己的臉面，往日她隨長姐進府，這些小姑娘跟盧蘭芝親親熱熱有說有笑的，怎的對著她就這般趾高氣揚，顯見還是看不起她。鄭殊氣悶，只得帶著桂香和兩個丫鬟，捧著今日收到的長輩贈禮，氣鼓鼓地回了東廂房。
至夜間，徐敦回房，鄭殊忍不住向他抱怨今日之事，徐敦今日在衙門滿腦子都是鄭殊，白日裏心猿意馬，好不容易熬到下值回府，哪裏有心思去聽鄭殊抱怨，一把將人摟住就往床榻上帶，嘴裏胡亂應付道：“三妹妹和謝家表妹素日嬌慣，目無下塵，不愛搭理生人是常有的事，過些時日你跟她們混熟了自然就好了。”
鄭殊聽了這話心裏更氣了，她們是金貴人兒，她就是個泥人不成，可她這話只敢放在心裏，不敢對著徐敦撒氣，徐敦是她在這府裏唯一的倚仗，她只好忍著氣，千依百順地由著徐敦去了。
鄭殊左等一日，右等一日，每日殷勤小心地下廚做兩道點心給徐、謝二人送去，等來的卻是二人離府的消息。徐令平奉旨南下治水賑災，崔氏跟隨，夫妻二人出發前，崔府派了兩輛馬車十數仆人將徐敏接走了。又過了幾日，徐母帶著徐令安母女及大房的一眾丫鬟仆婦，十數輛馬車堵了國公府門前半條街，浩浩蕩蕩地出城去了。
鄭殊傻眼了，她在西直巷那些輾轉反側的深夜裏，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嫁進國公府的日子，就像她曾經從姐姐口中聽到和前幾次進府看到的那樣，陪著老太太摸牌聽戲，陪著當家太太與高門貴婦交際，陪著小姑子下棋看書……可她現在，每日裏白天伺候趙氏，夜間伺候徐敦，那些她見過、想過的場景於她而言就像夢幻泡影，她怎能甘心。
同樣傻眼的還有莫大虎，他一臉橫肉，嘴角抽搐兩下，冷笑道：“馮少爺是在逗我吧？我莫大虎在道上也混了十幾年，我是賊匪，我不是傻子，你讓我去教訓金吾衛的上將軍跟河西節度使的女兒？呵！我是亡命之徒不假，可我不是送死之徒！二狗，送客！”
馮耀祖搖頭嘆道：“哎喲喲，人家都說‘仗義每多屠狗輩’，看來你們這些混綠林的也不過如此啊，你口口聲聲與麻三稱兄道弟，如今送你一個報仇的機會，你都不敢要！哎喲喲，我真是替麻三傷心啊。嘖嘖！”
莫大虎目露兇光，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，指著馮耀祖，罵道：“少跟你莫大爺來這套，想用激將法？呸！我才不會被你當刀子使！你馮少爺是自己報仇無門，想借刀殺人吧？我手底下弟兄的命也是命，我才沒那麽蠢！”
“事成之後，三千兩！我再送你們去南邊，去交州，或者出海，隨你們，如何？”
“我憑什麽信你？”莫大虎面露猶豫。
馮耀祖一臉無賴地笑道：“我既然找上你了，信不信可由不得你啊。我爹是南平王，我自是有辦法用我爹的勢力送你們去南邊，你要是不信我，我也可以讓我爹派兵剿了你。誒，刀放下，別著急，你要是現在殺了我，你也得死，我的親信都守在山腳下呢。”
“一口價，五千兩！我的弟兄若有死傷，每人再加一千兩撫恤銀子！”莫大虎咬牙道。
“成交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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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盧蘭芝走後，魏國公府的仆人覺得天都要塌了，管事的人開始互相推諉，幹活的人沒了主心骨，連月錢都沒有以往豐厚及時，譬如二姑娘進宮這種大喜事，按盧大奶奶管家的舊例，接旨當天是會闔府上下立時放賞的呀，不僅是放賞，當月還會發雙俸，可如今呢，連個響兒也沒聽著。
幸好，老太太竟然說要分家了，這讓二房和三房的一眾人等立時有了盼頭，只有大房的人依舊苦大仇深，恨不能連夜尋了關系拖家帶口地劃到那兩房去伺候。誰不知道大太太是出了名的虛偽吝嗇，這下好了，以後要在她手底下討生活，日子可怎麽過呀。大房一眾奴仆正愁眉不展之際，忽然又吹來一道風，說大房馬上要進新人了，大太太為大少爺討了一個姨奶奶。眾人趕緊奔走相告，又暗中合力去打聽這個姨奶奶是個什麽來路，這一打聽，又嚇了一跳，原以為會來個財主，沒想到又來了一個破落戶。這位姨奶奶竟然是住在長樂巷那位鄭大奶奶的親妹子，鄭大奶奶往常來府裏時對他們這些下人倒是和和氣氣的，可和氣有什麽用啊，這位主子都是靠著老太太和大太太手裏漏出去的銀子過活，她的娘家妹子能富貴到哪裏去喲。是以，當這位新姨奶奶的嫁妝送進魏國公府時，連往常最愛湊熱鬧的粗使婆子都意興闌珊，懶怠去看。
這日，是魏國公府來接鄭殊的日子，鄭家的門外一早就停了一輛馬車。鄭殊一身錦衣，梳妝妥當，端坐於床榻之上，鄭母淚眼婆娑地看著她，鄭好這日也沒有出去做活，惱歸惱，氣歸氣，臨別之時，她還是不忘囑托幾句，無非是讓鄭殊勿輕信人言、多去老太太跟前示好之類，鄭賢則是直接送了一個丫鬟。
“桂香常隨我去那府裏，對府裏的人情世故都略知一二，往後就讓她跟著你，這是她的身契，你收好。這是二百兩銀票，一張是你姐夫給你的添妝，一張是我攢下的體己銀子，這兩個吉祥如意的荷包並裏面的銀錁子，是往年那府裏太太賞我的，你留著年節時賞人用。事到如今，木已成舟，我也不知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，往後，你好好過吧。我得了空閑就去那府裏看你。”臨了，鄭賢到底念及幼時姐妹之情，真心實意地囑托了一番。
鄭殊反而一身輕松，志得意滿，對著鄭母等人笑道：“娘別傷心，姐姐和妹妹也別掛懷，我去了，自會好好過日子的，你們且看著我拼出一個前程，日後娘就是國公府正兒八經的親家太太。”
鄭母欲再囑托幾句，門外卻響起了叩門之聲，少頃，兩個穿著體面的婆子進得屋來說吉時已到，魏國公府的轎子已等候在門外，連聲催促鄭殊上轎。鄭母扶著鄭好的手，含淚目送著那頂青帷小轎消失在巷口，沒有迎親儀仗，沒有送親隊伍，她不禁想到鄭賢出嫁那日的熱鬧喜慶，再看今日的冷清鬼祟，一時無限悲涼湧上心頭，“哇”地一聲滾下淚來。左右鄰舍早有人聽到動靜，偷偷躲於門縫之後窺視鄭家的舉動，此時見鄭母這般，不禁竊竊私語，浮想聯翩，鄭賢面露尷尬，忙低聲催促鄭好，兩人一左一右扶著鄭母進屋去了。
再說鄭殊滿懷憧憬地坐在轎中，一路不停地被送到魏國公府二門外，迎親的兩個婆子才打起轎門，引她下轎，又有兩個婆子上前，將她送入新房。她被桂香牽到新房的床榻上坐著，門內外幾個丫鬟垂著頭，寂靜無聲，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，趙氏才被一眾仆婦簇擁而來，鄭殊忙起身行禮，蹲至一半時被趙氏的手攙了起來，趙氏紅光滿面，笑道：“真是個俊俏人兒！你放心，我是個最慈愛最和善不過的婆婆，日後啊，我只把你當女兒般疼愛。”若鄭殊知曉趙氏是如何對待女兒的，她必要打個寒噤。
趙氏身後的費婆子忙帶頭跟著說些乖巧奉承話，無非是誇鄭殊貌美、趙氏心善之語，鄭殊方才本來覺得這院內有些冷清，心中不免有些失望，眼下被趙氏及費婆子等人一番誇讚，心裏立時又跟浸了蜜一樣，那點子不快轉瞬就煙消雲散了。等趙氏離去，鄭殊才開始四下打量起這間新房。這新房本是明恕堂東廂一排房子中最大的一間，當年迎娶盧氏之時，這明恕堂由能工巧匠翻新過一次，甚是富麗堂皇，鄭殊雖眼饞那一排巍峨軒麗的五間正房，但瞧著這新房既寬敞又精致，既通風又亮堂，屋內擺設雖不及盧氏往日所用的十分之一，但已盡是鄭殊素日未見過之物，比鄭母房中的陳設不知奢華了多少，她心中十分滿足，嬌羞地坐於床榻之上，等著徐敦歸來。
至夜間，徐敦終於如願踏進新房，兩人顛鸞倒鳳，情投意合，不必細說。那徐敦見鄭殊溫柔小意，鄭殊見徐敦風流倜儻，兩人癡纏一夜，到次日更是山盟海誓，難舍難分。等徐敦去了衙門，鄭殊忙穿戴一新，去給趙氏請安。
趙氏已在春暉院內等了一刻鐘，此時見鄭殊裊裊娜娜地走來，一步三喘，身姿纖細似弱柳扶風，不知為何心中陡然生出些不痛快，臉色不善地說道：“咱們府裏的規矩啊，卯時三刻你得到春暉院給我請安，卯正一刻咱們娘兒倆得去榮安堂給老太太請安，念你昨日勞累，今日起得遲了也是情理當中，明日可別誤了時辰。”
鄭殊垂著頭，聽見“昨日勞累”四個字早已飛紅了臉，對趙氏的訓斥也沒大在意。趙氏說完，見鄭殊紅著臉低著頭，還道是鄭殊因她的斥責心生羞愧，心中頓時又覺十分熨帖，往日盧氏可不會這麽乖乖地立在跟前聽訓。念及此，她心中十分得意，又換了一副笑臉，牽住鄭殊的手，道：“這府裏最重規矩，日後你就明白了，我也是為你好，走吧，我帶你去拜見老太太。”
榮安堂內，徐母仍懶懶地面朝裏躺在床榻之上。
如意從熏籠上取下她今日要穿的衣裳，溫聲細語地哄道：“老太太，該起了。一會新來的姨奶奶要來給您請安了。”
“今日煩的很，不想見人，你出去將她們都打發了吧。”徐母一臉執拗地閉著眼睛。
如意笑道：“老太太，我知道您氣還沒消，可說到底啊，這事是大少爺的錯，大少爺才是主犯吶，這位鄭姨奶奶頂多是從犯。大少爺您都見了幾次了，您就不肯原諒人家姨奶奶啊。往日裏，您最是憐惜我們這些女孩兒的，今日是她進府頭一遭來給您請安，若是吃了閉門羹，這府裏的人見風使舵，往後啊，還不知道怎麽作踐她呢。論名分，她也算是您的孫媳婦，若她日後生了孩兒，也是要叫您曾祖母的，您就忍心啊？”
徐母倏地一下睜開眼睛，賭氣似地坐了起來，瞪了如意一眼。
如意忙笑著扶她起身下榻，一旁等候的幾個丫鬟忙七手八腳地替徐母穿衣梳洗。
徐母由著她們擺弄，嘆了一句：“你們往日那樣要好，我還以為你不會勸我見她呢。”
如意自是知道“你們”是誰，她長嘆一聲，道：“便是她在啊，她也不是這般刻薄之人，你見她幾時沖我們這些做奴婢的撒氣，她心裏知道我們這些人身不由己。”
“唉喲，這話酸得很，好像往日裏我虐待你們了似的。”徐母打趣道。
眾人一笑，都十分默契地將牽扯盧蘭芝的話頭揭過不提。
趙氏領著鄭殊抵達榮安堂的偏廳時，徐母仍未出現，吳氏、崔氏跟徐令安三人一塊挨著坐了，正聊些房屋灑掃修繕之事，國公府一分為二，東西兩邊原有一個夾道分開，只先時不怎麽打理，如今分了家，需把兩邊墻體和角門稍作修繕，再有些空置的院落也需重新灑掃，分派騰挪。
她們三人見了趙氏婆媳，忙止住嘴裏的閑話，扭頭打量起鄭殊，上次見面時她還是親戚家的嬌客，今日再見卻已是侄兒的妾室，幾人不禁目光微動。三人只一眼就看出了她不是趙氏的對手，趙氏在盧蘭芝面前顯得蠢鈍，但是拿捏一個兒子的妾室卻是綽綽有餘，何況鄭殊未進門前就德行有虧，更兼家世不顯，碰上趙氏這樣的婆婆，日後有她的苦頭，三人只打量了幾眼便移開了目光。
徐敏跟謝蓁二人頭抵著頭，絮絮叨叨地說些冬日趣事，又約定等去了藍田見面之事。二人正聊得興起，聽到丫鬟說“大太太和鄭姨奶奶來了”時，兩個小姑娘一個鼻孔出氣，哼哼兩聲，目露憤慨之色，只朝著來人的方向斜睨一眼便把頭轉開，繼續聊她們的私話。她們本就與盧蘭芝感情深厚，又從丫鬟口中得知了那日曇華院之事，對這位鄭姑娘便同仇敵愾，十分不喜。
趙氏先將鄭殊引見給吳氏三人行禮，她們三人到底是做長輩的，不管心裏怎麽想，面上功夫依然要做足，笑得一臉和煦地受了禮，又將準備好的表禮賜予鄭殊，鄭殊收了禮，又一一謝過。
忙活了這一通，裏間便傳來動靜，如意和翡翠扶著徐母緩緩走了出來。
“行了，都坐下吧。”徐母斜靠在暖榻上，懷裏抱著一個手爐，眼睛沈靜如水地一一掃過眾人。
“妾身鄭氏拜見祖母。”鄭殊忙上前兩步，對著徐母盈盈一拜。
徐母心下感慨，她統共就見了這姑娘四回，第一回她幫自己看牌，那日徐敦害盧蘭芝小產，第二回她過壽，還算是高興，第三回她設宴，盧蘭芝因著這姑娘要和離，第四會她便跪在地上喊她祖母，她對她談不上厭惡，但也著實喜歡不起來。鄭殊在地上跪了片刻，如意伸出手來輕拍了徐母的後背兩下，徐母才回過神，平靜無波地說道：“起來吧，既進了府，前程往事便揭過不提，以後就好好伺候你婆婆和敦哥兒吧。翡翠——”翡翠從徐母身後捧出四匹錦緞並一個首飾盒，鄭殊誠惶誠恐地謝過，才退到趙氏身後站著。
須臾用過早膳，徐母便開始趕人，趙氏要去找吳氏核對賬本，鄭殊便想趁此機會與徐、謝二人修好關系，笑著走向二人問道：“我初來乍到，三姑娘和表姑娘可否帶我各處逛逛？”
豈料，徐敏已經飛快地走到崔氏身邊，挽住崔氏的手，輕蹙眉尖，道：“我要幫娘收拾南下的行囊，還要收拾帶去我外祖家的東西，忙得很，鄭姨奶奶請自便吧。”
謝蓁更絕，她微抿著嘴角，笑道：“我也要隨外祖母出行，這後園，想必姨奶奶也不陌生，我就不奉陪了。”
鄭殊沒想到她們二人竟當眾下自己的臉面，往日她隨長姐進府，這些小姑娘跟盧蘭芝親親熱熱有說有笑的，怎的對著她就這般趾高氣揚，顯見還是看不起她。鄭殊氣悶，只得帶著桂香和兩個丫鬟，捧著今日收到的長輩贈禮，氣鼓鼓地回了東廂房。
至夜間，徐敦回房，鄭殊忍不住向他抱怨今日之事，徐敦今日在衙門滿腦子都是鄭殊，白日裏心猿意馬，好不容易熬到下值回府，哪裏有心思去聽鄭殊抱怨，一把將人摟住就往床榻上帶，嘴裏胡亂應付道：“三妹妹和謝家表妹素日嬌慣，目無下塵，不愛搭理生人是常有的事，過些時日你跟她們混熟了自然就好了。”
鄭殊聽了這話心裏更氣了，她們是金貴人兒，她就是個泥人不成，可她這話只敢放在心裏，不敢對著徐敦撒氣，徐敦是她在這府裏唯一的倚仗，她只好忍著氣，千依百順地由著徐敦去了。
鄭殊左等一日，右等一日，每日殷勤小心地下廚做兩道點心給徐、謝二人送去，等來的卻是二人離府的消息。徐令平奉旨南下治水賑災，崔氏跟隨，夫妻二人出發前，崔府派了兩輛馬車十數仆人將徐敏接走了。又過了幾日，徐母帶著徐令安母女及大房的一眾丫鬟仆婦，十數輛馬車堵了國公府門前半條街，浩浩蕩蕩地出城去了。
鄭殊傻眼了，她在西直巷那些輾轉反側的深夜裏，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嫁進國公府的日子，就像她曾經從姐姐口中聽到和前幾次進府看到的那樣，陪著老太太摸牌聽戲，陪著當家太太與高門貴婦交際，陪著小姑子下棋看書……可她現在，每日裏白天伺候趙氏，夜間伺候徐敦，那些她見過、想過的場景於她而言就像夢幻泡影，她怎能甘心。
同樣傻眼的還有莫大虎，他一臉橫肉，嘴角抽搐兩下，冷笑道：“馮少爺是在逗我吧？我莫大虎在道上也混了十幾年，我是賊匪，我不是傻子，你讓我去教訓金吾衛的上將軍跟河西節度使的女兒？呵！我是亡命之徒不假，可我不是送死之徒！二狗，送客！”
馮耀祖搖頭嘆道：“哎喲喲，人家都說‘仗義每多屠狗輩’，看來你們這些混綠林的也不過如此啊，你口口聲聲與麻三稱兄道弟，如今送你一個報仇的機會，你都不敢要！哎喲喲，我真是替麻三傷心啊。嘖嘖！”
莫大虎目露兇光，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，指著馮耀祖，罵道：“少跟你莫大爺來這套，想用激將法？呸！我才不會被你當刀子使！你馮少爺是自己報仇無門，想借刀殺人吧？我手底下弟兄的命也是命，我才沒那麽蠢！”
“事成之後，三千兩！我再送你們去南邊，去交州，或者出海，隨你們，如何？”
“我憑什麽信你？”莫大虎面露猶豫。
馮耀祖一臉無賴地笑道：“我既然找上你了，信不信可由不得你啊。我爹是南平王，我自是有辦法用我爹的勢力送你們去南邊，你要是不信我，我也可以讓我爹派兵剿了你。誒，刀放下，別著急，你要是現在殺了我，你也得死，我的親信都守在山腳下呢。”
“一口價，五千兩！我的弟兄若有死傷，每人再加一千兩撫恤銀子！”莫大虎咬牙道。
“成交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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